玉 经
(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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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 我的同事傅渊博是一位英语老师,在我看来,他总是怪怪的,一点也不像斯文人。上身穿一件褐色的印着龙凤图案的短袖,下身着一件白色七分裤,这种搭配着实有些滑稽。他长得也不够细致,一米八左右的个儿,银盆大脸,膀子上的赘肉一晃一晃的,总觉得像是搏击场上的大汉。然而,待你闻了他的声音,见了他的神态,你的感觉便会立刻改变。傅老师一张嘴说话,轻声细语,温婉柔和,女性气十足。逢人也是未语先笑,露出的皓齿平添了几分妩媚态。即便那无意中的手势,让人也不由联想到古典戏剧里小姐们的指法——轻盈、细巧、灵活。正因如此,学生对他的称呼也奇葩透顶。除了少数人叫他“傅老师”,大多数人则叫他“密斯傅”。我在教室黑板顶上看到过,学生用彩色粉笔写的课表里他的汉语名是“密斯弗”。“密斯”是“女士”、“小姐”的发音,我以为学生英语无知叫错了,傅老师一定会更正过来,没想到他居然微微一笑,欣然应答着。我这才明白,这是学生对他的幽默称呼,“密斯弗”更是洋气十足的雅号。
? 我和傅老师交集不多,因为工作忙碌,见面总是点点头,算是打了招呼。我没听过他的课,具体的教学状态不太了解,只是从学生的反映里知道他是极受欢迎的老师。他爱生如子,诲人不倦。每节课间休息时,老师们大多在办公室喝喝茶,聊聊天,缓解一下上课的疲劳。他则不同,座位旁老是围拢一大堆学生。有的请教问题,有的讨论课堂未了话题,还有专门找他神聊的。傅老师来者不拒,并且总是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,不厌其烦地和学生交流讨论。我虽然和其他老师热火朝天地聊天,但对他的敬业精神由衷敬佩,我甚至认为他就是那种只知道教书育人,其他事一概不懂的蜡烛式的奉献者。然而,不久发生的一件事,使我对他产生了焕然一新的认识。
? 有一次,我俩都上课来的偏早些,办公室就我们两个。傅老师先到,我后到,彼此打过招呼,又各自准备着上课的事。当一切停当后,我闲着无聊,随手从兜里掏出一枚玉件把玩。这枚玉件是一块雕琢的玉猪,是母亲留给我的,在我五岁生日时挂在了我的脖颈上。也许因为我属相是猪,母亲把它戴在我身上图个吉利。至于这枚玉器怎样来的,品质如何,我不懂也不知。唯一让我感兴趣的是玉猪做工很细腻,也很生动,完全可以用“小巧玲珑”“栩栩如生”来形容。特别是那胖乎乎的人面猪身造型任谁都爱不释手。我一边把玩,一边用手指不断擦拭玉猪身上陈旧的痕迹,试图恢复它原有的光彩。这时,傅老师大概也忙完自己的事,无意中瞧见了我手中的玉件,眼睛里忽然放出异样的光彩,他急切地问道: “你哪来这件玉器?平时咋没见你佩戴?”
我回答说:“这是母亲传给我的,我不太喜欢佩戴,平时就揣在兜里。”
傅老师从我手中拿过玉猪,仔细端详,然后极其郑重地说:“这是一件羊脂玉,很有些年代,说不定是价值不菲的文物。”
我有些吃惊,问他:“何以见得?”
傅老师似乎是上课中运用的诱导法,正在等待着学生的提问,他宛然一笑,随即开始了滔滔不绝地讲授:
“中国有五千多年玉的文化,玉在国人心中极其高贵,所谓‘君子之德比于玉’‘无故,玉不去身’‘玉声贵清越,玉色爱纯粹’等名言讲的就是玉的价值。玉有五德:仁、义、智、勇、洁。不同玉器意义又各不相同,如玉观音寓意吉祥如意,幸福安康;玉貔貅寓意八方来财,事业顺利;玉佛寓意笑口常开,万事顺畅。玉的用途也各不一样,玉斧、玉刀、玉戈、玉戚等属于兵器仪仗类,琮、璧、璋、瑾等属于祭祀礼乐类,玉龙、玉钗、玉坠、等属于佩饰类,玉蝉、玉塞、玉含、玉衣等属于丧葬类,除此之外,还有工具类、陈设类、生活类、杂器类……”
? 听了这番演讲,我简直像做梦一样发呆,诧异他竟如此渊博的学问,真是名如其人。
这时,傅老师意犹未尽,反问我道:“你是国文老师,说说古典文学是怎样描写玉的?”
我不敢贸然班门弄斧,谦卑地回答:“知之甚少,愿闻其详。”
他显得有些兴奋,又开始了一番高论:“古人以玉的高洁品格要求自己,以玉的声音纯厚规范自己行为道德。所以,成语中有修身如玉、珠圆玉润、怀瑾握瑜、玉质金相、冰清玉洁、玉树临风等,除此之外还有以玉比女性之美,如亭亭玉立、小家碧玉。金童玉女、怜香惜玉、如花似玉……”
我不停地点头称善。心想,这位一定是有道行的高手,教英语着实可惜。随即问道:“有啥宝贝让我见识一下。”
只见他从脖颈上取下来一个挂坠,是一枚螭龙玉佩。接着,又从怀里摸出另一件,是一饼玉麒麟手玩件。我接过来一看,前者质地温润,洁白细腻,做工更是巧夺天工;后者光泽鲜艳,晶莹剔透,气质非凡。我不由自主地赞叹:“你真是一位美玉收藏家啊!”
? 傅老师谦虚地说:“我哪算收藏家,最多是个爱好者。”
说罢,他又如数家珍地介绍起他这两种玉:
“脖颈上佩戴的这属于软玉,多出产自中国,以和田玉为主。软玉表面泛有油脂感,以温润内敛之美受人喜爱。而手上把玩的属于硬玉,多产自缅甸。硬玉具有较强的玻璃光泽,透明度较高,给人一种张扬之美,以明艳动人色泽被人追捧。”
“那我枚羊脂玉属于哪类?为什么说有价值?”我问。
他说:“你这件羊脂玉是软玉,玉质细腻,颜色洁白,是玉中珍品。说它有价值,是因为它上面有擦拭不去的旧痕,有的已经渗透到玉中,可见已有若干年的历史,具有文物价值。”
我又问:“为什么我用手反复擦拭,却不能让它恢复原貌呢?”
傅老师听罢,忽然情绪有些激动,带有责备意味地说:“对待玉器可不能如此粗暴,任何玉都是有生命有灵性的,必须学会养玉和敬玉!”
我反问:“玉有生命和灵性?”
他点头说:“玉和人一样,有看不见的毛孔,行家称之‘土门’,是排泄杂质的管道。如果不知道养玉,污垢杂质就会闭塞土门,进而淹死玉石,失去玉的品相和意义。”
我急忙问:“怎样养玉?”
他说:“养玉也叫盘玉。盘玉有意盘、文盘、武盘之分。意盘就是将玉器持于手,毕恭毕敬,一边欣赏把玩,一边想象这块玉的历史,想象玉的美德,进而达到人玉合一,精神通灵的境界。”
我说:“那也太难做到了吧?”
他似乎有些轻蔑地说:“这就看你是真爱玉还是假爱玉。”
我本来就对玉知之甚少,只好避过这个话题,问他:“那什么叫文盘?”
他说“文盘就是刚得到的玉器不要接触人的肌肤,将它放入小布袋,贴身而藏,目的是用人的体温将玉中杂质从土门逼出。晚上睡前,从怀里掏出玉器,再置入五六十度水中泡至天亮,这叫‘玉吐’,就是将管道中杂质彻底吐出。”
我继续问道:“那武盘呢?”
他回答说:“就是将刚得到的玉器先戴一年左右,待硬度渐渐恢复后,再用柔软的白布裹住,长时间不停的摩擦,使其发热,进而将杂质逼出。也有人将玉置入痱子粉或者干麦粉中,通过化学反应逼出杂质。这样玉器会更鲜艳、亮丽、温润,尽显宝光灵气。不过这样也容易损伤玉的质地,减少玉的寿命。”
我不禁感叹道:“这养玉也太不难了啊!”
结果他说“敬玉同样不容易啊!”
我问:“那还有啥学问?”
他说:“敬玉就是心中要常有玉。人玉合一,互为生命。白天玉不离身,晚上供奉若神灵。”
我忽然觉得他有些故弄玄虚,险些笑出了声,说:“玉不离身好讲,奉若神灵难不成要磕头烧香?”
他一副严肃的样子,告诉我:“此话不假,我正是这么做的。”
接着,他就给我讲起他的故事来了。他说:“我家有三个房间,一个是我和妻子的,一个是儿子的,另一个是书房。书房也是我的藏玉房。这可是我独有的,妻子儿子绝对不容许擅自入内。”
我问:“为什么?”
他说:“他们身上有灰尘,进去容易玷污我收藏的玉器。”
我说:“那你身上不同样有灰尘吗?”
他说:“我进书房前必须先沐浴净身。”
我笑着说:“该不会还要斋戒吧?”
他也笑了,说:“那倒不需要。”
我问“然后呢?”
他回答说:“然后打开小灯。”
见我狐疑的神态,他解释道:“平时房子都关严着,一防风尘,二防强光,强光可以削弱玉的宝光灵气。开小灯也是保护玉器。”
我问:“再然后呢?”
他说:“再然后焚香一只,目的是祛除玉表面的浊气。”
我说:“还有吗?”
他嘿嘿一笑,说道:“剩下就是与玉神交,独享其美喽。”
此时,我脑海里仿佛进入了一个梦幻的世界,眼前的傅老师不再是现实中的人物,而是修身千年的玉神。 我大声说道:“傅老师,你是不是玩玉玩得走火入魔了?”
他并没生气我说的话,反而开导我说:“人必须有自己的所爱,只有专注于某一事物,才能心无旁骛,精神境界得到升华。如果持之以恒,矢志不渝,必然像这玉一样历久弥新,光泽熠熠,价值不菲。”
? 听了傅老师这番话,我不由得肃然起敬。正要表达我的心情时,门外进来几位同事,跟着楼道里传来学生的声音,傅老师朝我挤挤眼,似乎怕别人知道我们的谈话,我心照不宣地对他点点头。他依然露出灿烂的笑容,突出的牙齿像玉一般的洁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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